疫情離我們而去。疫情下的別離,到底發生甚麼事?2022年初新型冠狀病毒在香港爆發,引致稱為第五波的疫情,疫情之大重挫醫療系統,一幕幕驚心動魄的畫面,經傳媒大肆報道,令人感傷。當感染數字回落,社交距離逐步放寬,和朋友的一些聚會上,常有人關切的問我這場浩劫的情況及我的感受。
在醫院工作,經常出入殮房,對這場災難,該感觸良深、別有滋味吧?但每逢憶起,許多往事像開樽的啤酒,氣泡「吱吱」的倏地氤氳冒起,在腦中匯聚成擠擁的泡沫,不受控的傾瀉而出,幕幕糾結的畫面千絲萬縷,不知如何說起。我悵然呷下一口凍檸茶,有苦澀、有心酸、冷暖自知,只籠統的回應:「那段日子,真的很震撼,多年來我沒遇上這情況。」慨歎一聲,簡短的回覆令一雙雙好奇的眼神換上失落。原來人經驗巨大衝擊後,會變得無法表露內心的感受,如辛棄疾嘗過愁滋味,就「欲說還休」。我驀然對喪親家屬多一份了悟,難怪他們在悲傷中,大都無法回答類似「你感覺怎樣?」的慰問,身邊人能做的,只有默默陪伴,讓他們知道,哀傷的路上並不孤單,有人願意去關心去聆聽去分擔。
適逢「沙士」二十周年,也有人叫我比較新冠第五波疫情和2003年的「沙士」,其實除了源頭同屬冠狀病毒外,我對兩場疫情的經歷和感受是截然不同的,畢竟兩波疫情相距了差不多二十年,個人經驗、醫療系統、市民防疫意識、病毒特性、社會氛圍等許多方面都殊異;但回望「沙士」和新冠疫情,有一點我是不變的──這都是香港的大時代,我想為它們說話,存留紀錄,記念亡者和喪親者。2003年「沙士」後,我的「失語期」持續了好幾年,每次打算為疫情寫點甚麼時,抗疫路上許多悲壯的人和事,如繩結糾纏心緒,令我不寧,創作時綁手綁腳,無法海闊天空得心應手。也許因為迴避,當時又有其他的題材表達,我把「沙士」的故事「暫時」擱置,一擱竟是十年。直至一天,我認為可以了、準備提起筆寫的時候,卻發現當一切沉澱後,許多事情的細節竟被時間的沙石埋葬了,剩餘的支離破碎,像玻璃杯被年月的殞石撞擊後,碎片殘存腦中,再也無法拼湊延展成章,於是我再次墮進「無語」的虛空中。
「沙士」如煙逝去,我把某幾個零碎的片段,藉小說《相送》(突破出版社,2021),寫進殮房助理員馮偉業的經歷中,雖帶點遺憾,總算了一個多年的心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