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點一盞燈》(中)

2023年初,香港的疫情已是強弩之末,新冠病毒疫情大流行逐漸離去,社會進入復常階段。截至2023年1月底,香港新冠呈報個案累計逾二百八十五萬宗,一萬三千人病歿,總結了整個疫情。這些數字,難道就是疫情的全部?回想2022年的3月,香港每百萬人因疫情而死亡的人數,位居新冠病毒肆虐全球以來之首,這是一個令香港醫療體系尷尬的數據。龐大而悲涼的死亡人數,冷冰冰的數字背後,殮房經歷了甚麼?死者和喪親者又有甚麼獨特的經驗?我們學懂了甚麼,去讓自己聰明一點,面對下一趟疫情的挑戰?

 

疫情最嚴峻時,殮房員工日以繼夜的工作,處理枕藉的屍體。屍體由於未能及時存入屍格,發出腐敗的氣味,員工整天出入殮房,這股氣味就沾在身上、陷入肌膚黏在髮絲,甚至縈繞腦中;即使放工清潔後回家、即使遠離殮房好幾天,那腐敗的氣味,仍會在毫無預兆下突襲嗅覺中樞,令他們再次「身歷其境」,被嘔心的氣味捏住。第五波扣人心弦的景象,也如此烙在我大腦的皮質層中,成為我不可割裂的一部分,即使我不堪回首,以為把它好好埋葬了;但當我看見一幅畫、經過醫院某角落、遇見某幕情景,甚至嗅到某種氣味時,回憶仍會如幽靈般突如其來的刺激我。我如何述說那段故事呢?我經驗過沙士的「失語期」,此時又陷進欲言又止的弔詭中。當我在意如何記錄這段歷史時,偶然遇上已故日本國寶級的極地攝影師星野道夫(1952-1996)。他一生在阿拉斯加,用相機捕捉在嚴酷環境下,生態的堅韌和脆弱。有件事星野道夫拍不出來,卻用另一種方式呈現。他說,一天他在營幕中,身邊突然響起低沉的隆隆蹄聲,只見數以萬計的北美馴鹿浩浩蕩蕩遷徙,由白皚皚的地平線彼端蜂湧直奔向他,在一望無際的廣闊北極圈中,只有他一人見證這景象,一下子自己就被淹沒在龐大的馴鹿群裏。他內心洶湧澎湃,被眼前的情景深深震懾,本想拍攝,但由於身處的環境無法用鏡頭盡覽鹿群,於是索性放下相機,用耳去聆聽鹿群的蹄聲,用心去感受驚心動魄的奔馳,用身體去捕捉地動山搖的撼動。

 

放棄拍攝,換用語言說話,星野道夫就這樣把經驗記下,隔空敲我的頭一下,提醒我如果疫情太震撼,如果我存有限制、或拙於言辭記錄疫情,何不轉用另一種方式述說歷史?這對我、對讀者該是另一番領會吧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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